荐书人:韩星孩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这是奥地利作家卡夫卡(1883-1924)长篇小说《城堡》(汤永宽译本)的开头,一个非常纤细的开头——神秘的后半夜,古老的雪地上,一个孤单的异乡人,犹如梦境。一个异乡人出现了,故事也就开始了,所有的故事都是非常态的产物。K需要一个村子,需要村子里的床、粮食,需要工作和关系,包括村子里的女人。而一个村子的风貌和疾病也将通过少见多怪的异乡人揭示出来。
然后,我和好几个以前的我以及全地球的要看小说的人一起,观看这部流行了近一个世纪的小说。由于这部小说的特殊地位,所以每一个人的阅读都是集体阅读,这使得这本薄薄的小说具有很厚的注释,作为后来者,可以看到一个细节的无数种猜测,但怎样拨开先行者留下的垃圾或精彩评点而看到这故事的真相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接下来,我看到的是一部无产阶级的言情小说,K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另类姑娘弗丽达,也是从中反映了村子的意识形态,荒诞的梦境般的意识形态——因为弗丽达拒绝了来自城堡的官员的做爱要求,她和她的家人就一直被村民作为异类分子排挤。但一部写于1922年的欧洲的小说情节作为真实历史在半个世纪后的中国出现,我感到了震惊,卡夫卡看到的人类疾病具有普遍性。
卡夫卡是一个病人,从不适应到不愿适应人世生活,他对社会疾病的尖锐的洞察能力正好应证了中国的一句俗话:久病成良医。回顾尸体未寒的上一世纪,卡夫卡及其作品像是一面病态的旗帜耷拉在上面。这面旗帜是由阴影组成,阴影的意义不是来自本身,而是那一世纪的历史的沉重和多义。
但卡夫卡并不想成为旗帜,我想,这是他希望他的朋友毁掉他的作品的根源。作品流传下来难免要被赞颂,而他要的是悲伤。他是世界的阴影,而自以为热爱他的人会把他当作旗帜,当作为自己加油的广告。卡夫卡通过写作把现实的空虚提炼成天堂的空虚,他没有荣耀,只有阴影,当他到了目的地,他想烧毁那已完成了使命的道路。
卡夫卡对人类的不信任,对人生的虚无感,这一切也都在最后的遗愿里体现出来了。他两次差点结婚了,差点过上了人的普通的生活,但结果都没有,这其实就是对对方的不信任,对自己的不信任,对社会意识形态的不信任。他是弱者,写下了弱者的呻吟。他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艺术家比一般人脆弱,所以,对一般人来说无所谓的刺激,对艺术家却具有致命的伤害,这就产生了艺术。透过卡夫卡的哈哈镜,现实的真相是如此可怜,人类的心灵是如此苍白。从《变形记》到《饥饿艺术家》,无不是对人类心灵的辛酸的讽刺。
但他并不恨人类,相反,怀着深切的爱。他是一个圣徒,道德的洁净主义者。这个印象来自于对《卡夫卡对我说》(【捷克】古斯塔夫·雅努施著,赵登荣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版)的阅读。如果说他的作品是给人类写的健康报告,那么这本私人访谈性质的书则解释了他这么看待人类的根源。在这本书里,他申明了自己的创作是出于对人类的苦难的同情和祈祷。读了这本书后,寒冷的卡夫卡就变成了温暖的卡夫卡,然后回过头来看他的所有的作品,都具有了爱的光辉,真诚的力量,以及巨大的无奈带来的隐痛。
这样,卡夫卡就显得是心平气和地闪烁在人类的心灵夜空里。
------【大家荐书】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