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人 李磊
记得小学时候，几个同学一起议论《水浒传》。一个说“八十万禁军教头是很大的官”，另一个说“老种经略相公才是很大的官呢”。是啊，几个八九岁的人各自在想，老种经略相公的确是很大的官，但怎么会有这么怪的一个官号，这是个什么官啊？
没想到，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水浒传》从没离开过我们的生活。比如，每次去径山寺玩，就要想起鲁智深在钱塘江边坐化后，当地和尚连忙说“快去请径山大师”。有一次在天目山北苕溪上看见一连串轰轰隆隆的水碓，觉得时光倒流，立即就想起清河县步兵都头雷横，一面当官差，一面“开张碓房，杀牛放赌”做生意。有一次到建德去玩，一个老家在当地的小兄弟指着建德梅城的乌龙山说，“宋江大战乌龙岭，乌龙神助宋公明”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又有一次，我们一行人到了宜兴的太湖边，春色明媚，波光粼粼，根本来不及赞叹美景，立即就想起宋江攻打苏州前，李俊带着童威、童猛，从宜兴方向进行侦查的情景，“驾起一叶扁舟，两个水手摇橹，五个人迳奔宜兴小港里去，盘旋直入太湖中来。看那太湖时，果然水天空阔，万顷一碧。”小港就是那种从陆地通向大湖的河汊，又叫“渎”；水天空阔处叫做大浦。当时我们和李俊等人身处同一空间，感觉他们在时间上也并非遥不可及的古人，似乎他们就在附近，一不留神就会撞见……
有人曾问我：“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水浒》？”我答：“不是。”当然不是不喜欢《水浒》，但“喜欢”是个主观的东西，而“《水浒传》从没离开过我们的生活”是个客观的东西。数学上有一种偏微分方程的解叫做“无限嵌套模式”，图形是有边界的，也就是有限的，但每一个局部放大后都有结构，每一个点都经得起层层放大，无穷无尽。好比成语“窥斑见豹”，整个豹子固然耐看，但真正的一块斑也并非一块颜色而已，里面有无数根毛，每根毛里也有无穷细节。从文学上说，再描写现实，也只是现实的掇取，真正的现实恰恰是每一个细微的点都能无穷无尽地自我呈现。因此现实主义只是现实的框架和梗概，真正的现实反而显得魔幻，显得“超现实”。所以文学上的超现实主义就是呈现“无穷无尽的自我呈现”。
举个例。鲁智深离开五台山前往东京大相国寺途中，遇见一个杀人放火的恶道人。刚见面时，那道人哼着色情小曲，“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绦，脚穿麻鞋，挑着一个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些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不说竹篮里有鱼，而是“露出些鱼尾”，还有“荷叶托着”和“荷叶盖着”，这就是超现实主义，就是被我们忽略的真实。可以想象这飞天药叉邱小乙虽是无恶不作之徒，却也热爱生活，武功也不错，鲁智深饿着肚子还奈何不了他，想必也有过勤学苦练的生涯，放大后，也可以写一部《邱小乙传》。
正是这些超现实主义的笔法，使得《水浒传》从没离开过我们的生活。以至于武松每次喝酒，坐的是什么桌子，倚的是什么窗台，窗棂是什么花纹，窗下是什么街景，小二端上来的牛肉是老是嫩，酒壶里是否冒着热气，一律历历在目。以至于武松和鲁智深从未离开过我们，从古到今的真实的生活一直围绕着我们。世界表面上在巨变，但再大的变化也抹不去无限嵌套呈现出来的万古一体的真实。
------【大家荐书】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