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汪曾祺先生的书,已经近二十年之久。起初读来,因少不经事,并无深刻感受,只觉他文字清淡平易,如邻家老人夏夜话旧,不疾不徐,娓娓道来,蒲扇摇动星光,岁月沉入竹床,令人亲近异常。此后每一次重读,感悟便深一层。待我学习写作,历经千回百转,斗转星移,才渐渐意识到汪曾祺的可贵,在他所处的时代,直如天外飞仙,矫矫不群。张宗子先生有言:1949年后,汪文第一。可谓不易之论。
读汪曾祺的同时,我曾不止一次想写他。然而越是想写,越不敢写。除了“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缘故,我竟无法找出一个词形容、概括他。思来想去,觉得最合适的说法无过于“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这是沈从文去世之后,张充和从美国发来的挽辞,后来汪曾祺写其师沈从文,亦以此为题。其实这八字,他自己同样配得上。
汪曾祺(左)与沈从文(右)
后世加诸汪曾祺的名号,足有数十。就我所见,最流行的那个,当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我对“最后”云云,一向不敢苟同,未来不尽可知,“最后”的判词终嫌冒失,因而只能理解为对先贤的誉美,与对传统抑或前朝的怀旧。至于“士大夫”,不过是汪曾祺的一帧清雅的侧影,而且绝非最重要的一面,并不足以勾勒他深蕴、通透的生命。
去岁今时,读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读至精妙之处,或拍案,或掩卷。唯独对此书名,有些不以为然。孙郁笔下的士大夫,不止汪曾祺,还有汪所交游的沈从文、闻一多、朱自清、黄永玉等。他认为这些人身上,残留了士大夫的流风余韵,穿越革命时代的暴风骤雨,尚未消失殆尽,“我们的文化没有被无情的动荡完全摧毁,大概和他们的存在大有关系”。
称汪曾祺为士大夫,不知源自何处。书中引用邵燕祥的文章:“有人说汪曾祺是最后一个士大夫,也许是指他能诗、能书、能画,这样的人在今天的文人里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这“有人”是谁,邵燕祥和孙郁都未提及。需要注意,邵燕祥随之笔锋一转:我宁愿说汪曾祺是一个自由派。后面更盛赞汪曾祺的“文学勇气”,“与士大夫气能相容乎”。看来邵燕祥并不怎么认同粘在汪曾祺身上的士大夫标签。话说回来,如果“能诗、能书、能画”即可称士大夫,未免门槛太低,如东晋人王恭对彼时名士泛滥的嘲讽:“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今天的士大夫依然多如过江之鲫,汪曾祺焉是“最后一个”呢。
无论士大夫,还是自由派,都不足以论定汪曾祺其人。汪曾祺的了不起,正在于他的丰富、宏阔,打破了世间种种沟壑和藩篱。他一贯谦虚,所撰《老夫子自道》却坦言:“有何风格?兼容并纳。”这注定了以任何一种身份、概念论断汪曾祺,都将归于徒劳,暴露语言的贫困。
《老夫子自道》还有言:“与世无争,性情通达。”“通达”二字,也许是我们认识汪曾祺的一条捷径。
汪曾祺(1920-1997)
汪曾祺的通达,可作二解,一指性格与思想。他被打成右派,犹能微笑,尽管是“奇怪的微笑”,却显出人生的达观。此后下乡劳动,丁玲描述这一段生涯,叫“逆来顺受”,他认为这太苦涩了,而自称“随遇而安”。这里不全是无奈,不全是自欺,他是真正热爱生活,“生活,是很好玩的”。譬如他在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一个人画马铃薯,这是何其枯燥、孤独的工作,他却视为“神仙过的日子”:画画、写诗,吃马铃薯,“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这话毫无一丝反讽的意思。
可与汪曾祺画马铃薯、吃马铃薯相提并论的案例,是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这同样出自汪曾祺的记录。1950年后,沈从文调到了历史博物馆,除了鉴定文物,还出台讲解。常书鸿带来的敦煌壁画摹本在午门楼上展览,他自告奋勇,每天都去,给观众解说,一个青年问旁边的汪曾祺:“这人是谁,他怎么懂得那么多?”“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汪曾祺《沈从文转业之谜》)我们读到汪曾祺在人生的盛年终日与马铃薯为伴,何尝不是有些凄然呢?
汪曾祺的通达,我以为最具说服力的案例,应是那句“多年父子成兄弟”,这是他父亲的名言,为他所继承、践履,发扬光大。对于此言,以前我只觉得好玩,待为人父,才有了一些体悟:父子成为兄弟,最值得欣喜的地方在于,父权的余威终被时光化去,父子之间,平等相待。这话说来容易,躬行太难,对父亲难,对儿子更难。要完成这一转型,父子都得参透人生。
通达的第二义,则指写作。贾平凹曾作诗夸汪曾祺:“汪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作为“文狐”、“老精”的汪曾祺,彻底打通了文体的界限。孙郁说:“他(汪曾祺)同代的人写文章,都太端着架子,小说像小说,散文像散文,好像被贴了标签。”汪曾祺的文章,却无标签的束缚。他的小说可以当散文来读,有些竟可以当诗来读(如《受戒》)。他说过,废名“用写诗的办法写小说,他的小说实际上就是诗”,不知他自己如何权衡?也许在他眼里,实无文体之分,笔下当顺其自然,直抒胸臆,我手写我心。如他谈文章的结构,称戏剧的结构像建筑,是外在的、理智的,小说的结构像树,是内在的,自然的,说白了,即由其自然长成,无须人工斧凿,“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东坡语)。最后他总结,小说的结构特点:随便。
《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孙郁著
随便,或者说自然,恰是汪曾祺文章的神髓。他的创作谈,都是大白话,从不讲理论。这不是因为他不懂理论,1987年他在美国演讲,谈到年轻时期受过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写诗晦涩难懂,在西南联大,两个同学议论他:“谁是汪曾祺?”“就是那个写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诗的人。”虽是自嘲,却可视为对现实的批判。1987年的中国文坛,正深陷西方理论的泥沼。
懂理论而不讲理论,正是汪曾祺的高明之处,可比者,是史学界的唐德刚。然而,这也注定了汪曾祺在中国文坛,只能是异数,而非主流。他是反潮流者,以返璞归真的姿态,遥望一个时髦、喧嚣的时代绝尘而去。
通达的汪曾祺,姑且名之“通人”。士大夫未必是通人;以通人之通,也许并不屑于士大夫之号。诚然,汪曾祺身上有士大夫的才艺、士大夫的风骨,然而还有许多珍贵的品质,为士大夫所无。倘仅仅把他视作士大夫来怀念,不仅僵化了他的风神,狭隘了他的生命,这背后的文化想象,还折射了一种时代的衰败。
------【大家荐书】第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