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书人 许志强
1664年岁末,伦敦爆发了瘟疫。在伦敦东部的圣迦尔斯教区,起初不过是有三人死于瘟疫,惊惶的谣言却传遍全城。官方发布的《每周死亡统计表》的数字时高时低,市民的情绪阴晴不定。到次年春季,人们认为疫疾消失时,传染病已悄悄蔓延至其他两三个教区。随着炎热天气到来,瘟疫逐渐从城市东部朝西部推进。市政当局已经无法隐瞒病情,而一直自以为还有希望的市民,再也不愿受蒙蔽了,他们索性开始搜查房子,发现瘟疫到处都是。
在圣迦尔斯教区,好些街道被传染上了,一周内就被埋掉120个人。大街小巷到处听到吊丧的哭喊声;熙熙攘攘的街市顿时变得荒芜凄凉;为避免街旁房屋飘出来的香臭气味,街上行人都走在道路中央。有人大叫大嚷:“再过四十天,伦敦就要灭亡了。”有人赤身裸体在街上跑来跑去,腰间只拴一条衬裤,彻夜号叫:“噢,无上而威严的上帝呀!”


笛福《瘟疫年纪事》(许志强 译)
这是伦敦历史上空前的大劫难。让伦敦数以万计的人痛不欲生的瘟病,是一种腺鼠疫,和《十日谈》开篇描绘的那种瘟疫症状一模一样。染上此病的人,身上会出现所谓的“标记”(token),然后头痛,呕吐,往往很快死去。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染上了病,在街上行走或在集市里购物时,突然倒毙,被人扒开衣服,发现身上布满“标记”。患者通常是在脖颈、腋窝和外阴部出现这种“标记”,也就是黑色小肿块,“其实是坏疽斑点,或者说是坏死的肉,结成一颗颗小瘤,宽如一便士小银币”。
这是史书中屡屡描述的欧洲“黑死病”症状。因肿块疼痛难忍而变得谵妄发狂,甚至跳楼或开枪自杀的大有人在。有时候痛得发狂,其行状和欣喜若狂似乎并无二致:病人突然从家里冲到街上,边走边跳舞,做出上百个滑稽动作,身后跟着追赶他的老婆和孩子,大声呼救,悲泣号叫。这种可笑又悲惨的情景,让人恍惚觉得是进了疯人院。而在1665年伦敦大瘟疫的高峰时期,最恐怖的还不是谵妄发狂或暴尸街头,而是大量的健康人被强行关闭在自家屋子里,门上画上红十字,像是活活被关进坟墓。
笛福出版于1722年的《瘟疫年纪事》(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以栩栩如生的笔触描写伦敦大瘟疫的惨象,讲述穷人和市民的状况,他们的迷信、恐惧、匮乏、冒险和忧戚,他们值得同情的遭遇和可悲可叹的行为表现。任何一场大灾难只要被人如实报道出来,似乎都具有史诗的恢弘不凡的气度。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以其严谨忠实的叙述,为伦敦城谱写了一曲史诗。它用编年体的方式记述这场大灾难;从1664年9月到1665年年底,几乎是逐月报道它的起落和进程,让我们看到,瘟疫改变了城市的面貌,也以特殊的情态呈现其面貌。我们阅读这本书,像是穿行于这个城市蜿蜒曲折的街巷,和不计其数的穷人和市民一起经历生死患难。


笛福肖像
马尔克斯曾在访谈中声称,他最佩服的一本书就是笛福的《瘟疫年纪事》。
弗吉尼亚·伍尔夫评论笛福的作品,说得颇有意思,认为它们是“在那些事实与虚构融为一体的童年岁月里口述的故事,所以也属于生活的追忆和神话,而不是生活的审美体验”。也就是说,笛福的作品有着经久不衰的影响,仿佛是以生活本身的面目在说话,以其口述的“事实”在岁月长河里复活,成为“追忆和神话”的组成部分;它们不属于那个过于雅致和个人化的文学博物馆。《鲁滨逊漂流记》是如此,《瘟疫年纪事》也是如此。
(笛福:《瘟疫年纪事》,许志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
------【大家荐书】第35期